甘孜日報 2019年05月31日
◎謝輝
外婆空閑下來，她去床頭柜取出一個藍底小碎花的布包，我搬來椅子到屋檐下請外婆坐。外婆把布包放在腿上，布包干凈平整、帶著樟腦丸的味道。她戴上老花鏡，慢慢展開布包，里面露出來幾本薄薄的書，她拿出一本黃色書皮的書，用食指在舌尖沾一下，翻開一頁，然后指著書上的文字，邊劃邊念：觀自在菩薩，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，照見五蘊皆空，度一切苦厄……外婆不識字，我很好奇她什么時候學會念書的？我湊過去，她的手指劃痕和念出的句子不一致，她是背下了句子，單獨指那些字，她就不認得了。她“讀”完一頁，把書本拿給我說：“來，教我識字！”書上面的字是大號粗體字，而且是繁體，我連猜帶想地認一句教她一句。她念一句就會連續讀很多次，然后又學下一句。外婆說：“多教我認幾頁，你開學了，我又要去麻煩別人教我。”那個假期，六十多歲的外婆學習勁頭比小學生還足，我每天教她讀書，她就一句一句地記下來了。一篇經文記熟了，她讀得順暢了，就不再像我那樣干巴巴地讀，開始帶著忽抑忽揚尾音長長的聲韻來誦讀，安靜的院子飄起悠揚婉轉的吟誦，如守候的心停下來冥思一般。聲音的光照里，外婆像個重拾童真的孩子。
一年夏天，在外工作的我和母親回老家看望外婆，聽說她在離家不遠的柏水寺幫廚，我和母親便找去了。一條街的鄉場上一道朱漆鮮亮的門，是柏水寺。進大門，正對大門的大殿被兩廂房屋的灰暗陳舊襯托得高大莊嚴，院內兩株楠木樹枝葉扶疏，有風微微地吹，把濃蔭里的那股清涼送達我心上。一排新柏矮小但青翠，門外街市的熱鬧被隔除，樹上蟬鳴變輕靈，墻邊野草叢有些小蟲唧唧像私語，廟里的清涼適了野性生靈的意，它們在這里安家。我記起這是以前大舅工作過的公社，那時這個院子很熱鬧，房門上掛著各式門牌，每個房間都住著上班的人，院子里人來人往。母親說，柏水寺是一座古老的寺廟，那些年作了公社的辦公地，現在歸還給寺廟了。寺廟在維修，僧人不多，廚房里有幾位居士婆婆，擇菜的、洗菜的、切菜的，各自忙著。見到我們，外婆格外高興。放下手里的活兒，帶我們去她住的房間，說這段時間寺廟里將有佛事活動，需要人手，晚上她住廟里。房間有一張沒掛蚊帳的木板床，一張桌子，窗戶縫隙用紙條糊上。舅媽送來午飯，外婆端到廚房與老人們一起食用。飯后，外婆端著剩下的米飯和菜，到院子的墻角、檐下，仔細地把飯粒撒在樹下草叢，說是喂鳥、老鼠和螞蟻。一會兒就有黑嘴喜鵲和麻雀來啄食，一低頭一翹尾舞蹈一樣歡快，然后飄飄悠悠飛起，順著鳥兒痕跡，外婆抹一下銀白的頭發抬眼望去，臉上閃著潔凈的柔光。頓然，我覺得這是我見到的最好看的老人了，心存信念的投奔讓她心中的歡喜著實簡單實在。母親是受過學校教育的人，一直對外婆念佛有看法，懂孝道的她這一刻看到外婆心情愉悅便沉默了。背著外婆時，母親嘆了口氣說：大家給外婆的錢，她都用在寺廟，塑了幾尊菩薩……母親是擔心外婆的身體。踏出寺廟，有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我的耳朵響起，心似被什么被觸動。
外婆就這么專心一志。燒香拜佛、靜坐誦經是她生活不可少的一部分，成了她生活的狀態。回康定不久，我收到外婆寄來的照片，她在峨嵋山報國寺的留影，外婆穿一雙軍用膠鞋，褲腿卷起，朝山的路一定不平坦，外婆臉上沒有疲憊，只有怡靜圓滿……記起她說過自己非常想去朝山，擔心自己有無此緣分，她用堅持達成了心愿。
外婆的百歲宴，大紅的新衣襯得她精神飽滿，接受了子孫的祝福后，外婆坐在院子里，眼睛望向遠方……姨父抓拍了外婆的神態并把照片傳到微信群里，遠在康定的我立即分享了這份喜悅。外婆老了，腿腳不方便，出門時間少了，坐在老家院子里，她常常望著天上的云朵，她曾告訴我，她看見了菩薩……我只是微笑，心里卻想，外婆的白內障越加嚴重了？外婆的篤信我沒能理解，如今，外婆過世兩年多，她百歲壽辰的照片一直留印在我心里，對著照片我時常臨摹她的心情，一點一滴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她：浩渺的星空是永存希望的遠方，我是眼睛看得見的人，心靈卻未看見，外婆用心看見的是她一個人的天堂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