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17年11月02日
■朱美祿
文學作品，應該講求結構完整，以“全篇”的形態呈現于讀者面前。被魯迅稱為“只有寥寥的幾行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”的向子期的《思舊賦》，其實是一篇意思完整的作品；祖詠的《終南望余雪》雖不符合唐代試帖詩六韻十二句的規范，也畢竟是一首圓滿自足的絕句。不過文學史上也確有一些殘篇，美輪美奐，產生過巨大影響，讓人追想不已。
據《石林詩話》記載，王安石對杜甫的詩句“鉤簾宿鷺起，丸藥流鶯囀”推崇備至，曾得“青山捫虱坐，黃鳥挾書眠”之句，“自謂不減杜語，以為得意，然不能舉全篇。”王安石這兩句詩歌，表達了一種閑適和放達之情，辭藻和意蘊并臻至美。王安石“性酷嗜書，雖寢食，手不釋卷”，所以“黃鳥挾書眠”并不意外。所謂“青山捫虱坐”，也并非空穴來風。《墨客揮犀》中說，有一天在朝堂之上，“忽有虱自荊公襦領而上，直緣其須。上顧之而笑，公不自知也。朝退，禹玉指以告公。公命從者去之。禹玉曰：‘未可輕去，輒獻一言，以頌虱之功。’公曰：‘如何？’禹玉笑而應曰：‘屢游相須，曾經御覽。’荊公亦為之解頤。”可見王安石不乏名士風范，也愛讀書，但因為種種原因，無奈地讓稱心如意的兩句詩歌流產了。
黃庭堅晚年最得意的一聯詩是：“人得交游是風月，天開畫圖即江山”，“每舉以教人，而終不能成篇，蓋不欲以常語雜之。”從主觀態度上看，黃庭堅是不愿以狗尾續貂，所以這兩句詩才沒有了下文；從客觀事實上看，這兩句詩確實堪稱秀句，卓絕巧妙，警俏超拔。作為宋代詩壇巨擘的黃庭堅，我們不能認為他才力不贍，也許是沒有得江山之助，又不愿意讓這兩秀句與庸句雜處，結果只能不了了之，成為一大憾事。
據王士源《孟浩然集序》記載，孟浩然曾經“閑游秘省，秋月新霽，諸英華賦詩作會，浩然句曰：‘微云淡河漢，疏雨滴梧桐。’舉座嗟其清絕，咸閣筆不復為繼。”需要指出的是，這兩句詩不但他人不復為繼，就連孟浩然自己也難以賡續。雖說“書之闕誤，有見于他書者”，但無論在《全唐詩》抑或是《孟浩然集》中，后人所能見到的都只有這一聯殘句而已。孟浩然五言詩歌天下稱美，“微云淡河漢，疏雨滴梧桐”這聯詩句精妙入神，因而曲高和寡，遂成千古“絕”唱。
其實，以殘詩聲名傳于后世的，宋代平民詩人潘大臨可謂絕無僅有。惠洪《冷齋夜話》中說：“黃州潘大臨工詩，多佳句，然甚貧，東坡、山谷尤喜之。臨川謝無逸以書問有新作否，潘答書曰：‘秋來景物，件件是佳句，恨為俗氛所蔽翳。昨日閑臥，聞攪林風雨聲，欣然起，題其壁曰：滿城風雨近重陽。忽催租人至，遂敗意。止此一句奉寄。’聞者笑其迂闊。”潘大臨字邠老，因為創作靈感被打擾，只寫出“滿城風雨近重陽”一句詩便無以為繼。他以這句詩奉答謝無逸而受到譏嘲，其實這句詩分量并不輕。南宋呂本中說：“潘邠老得詩‘滿城風雨近重陽’，文章之妙至此極矣。”趙蕃也說：“好詩不在多，自足傳不朽”，“我謂此七字，以敵三千首。”這句殘詩不僅受到高度評價，還被人以絕句、律詩和詞的形式續寫。需要指出的是，續作數量雖夥，但在質量上都沒有超越這一句詩本身。假如說續寫是做加法運算的話，這句詩還被縮減成了一個常用成語——“滿城風雨”。經過濃縮，這句詩無疑更加深入人心，廣播于人口。不管是被續寫成文，還是被濃縮為成語，都折射了這句殘詩嗣響久遠，影響廣泛。
詩未完稿，固屬憾事；作為殘詩卻能夠流傳，亦不失為幸事。文學史上那些美麗的殘詩，一如維納斯，雖然斷臂，但風致猶在，所以我們沒有理由不珍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