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3年12月21日
◎王朝書
“幺兒，喊媽媽。喊一聲，媽媽”。
看到傾塌的墻壁，我仿佛又聽到了那個叫梅的女人在她家高臺上一聲接一聲地呼喚著。
那處斷壁的原主人姓蘇。我出生時，那里并非斷壁，而是一戶人家。那戶人家有四個人。蘇老爺子，蘇老爺子兒子、媳婦及孫女。據村里人講，蘇家是村里最早有錢的，因為蘇老爺子會做生意。他家的房子，就是財富的體現。記憶中，那座房，有一幢木結構的排列房，還有一幢當時在村里獨一份的用泥巴、石頭筑起的平房。平房頂部，同樣用泥巴、石頭筑起了當時村里唯一的一處露天高臺。
小時，每次放牛，經過蘇家，我都有難言的愉悅。也許，是因為，看到高臺四周的桔子樹，以及臺上曬著的玉米、海椒、豆子等物，而覺得，農家的日子當如此吧。
不過，有一天，我卻聽到蘇家的高臺上，傳來從未聽到過的聲音。那聲音里，有著無盡的希望，又有著絕望。那聲音的內容是，“幺兒，你喊一聲媽媽。媽媽”。突發的事件，讓我放了牛后，從山上迅速跑回村。循聲看去，只見，蘇家漂亮的女主人和她的女兒，正坐在高臺上。女人抱著女兒，一聲接一聲地喊著。可女兒沒有回應，只從嘴里發出些“呀呀呀”的破碎聲。
回到家，我將所見所聽告訴母親。母親嘆口氣，對我說，蘇家女兒是個啞巴。那個女孩出生后，在醫院打針，出了意外。她的歲數，比我小不了多少。可能，看著和她差不多同齡的孩子要上學了，女孩的媽媽心里難受。想自己的女兒也能去讀書，她試圖讓孩子開口說話。
從那天起，那個女孩的母親經常在她家的高臺上，和她的女兒單方面地對話著。她長長的呼喚聲，響徹整個村子。每次放牛，聽到她的聲音，我都難以抑制心中的悲意。那一聲聲的呼喚，像是喊在我的心上。我忍不住地想回應。可我知道，她想聽到的是，自己女兒的聲音，而不是任何替代的。
有時，她將嗓子喊啞了，還不停歇。那時，我不懂，為何她如此固執。明知道，那是一個不可能的結果。
記不得，女孩的母親在多久后，停止了這項單向活動。也許，是在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吧。蘇家的男主人，在我上小學不久后，即因病去世。幾年后，蘇老爺子也過世了。那個叫梅的嬌美的女主人，徹底失去了主心骨。她招了一個外地男人，來上門。
梅有了新的家庭，我也離家越來越遠。盡管不再聽到梅的聲音，可我依然從母親那里獲得她和她女兒的消息。
不知什么原因，梅和男人沒過下去。她帶著女兒回了娘家。不久后，梅喝下了農藥。而她的女兒則再沒回過村子。后來，嫁到了遠方。
這個消息，不僅讓我和村里人傷感，還都想不通梅為何會走上那條路。她還那么年輕美麗。她的女兒還需要她呀。
當有了自己的女兒后，我有些明白了過去想不通的事情。十月懷胎，陣痛分娩，終于迎來了孩子的一聲“媽媽”，那一瞬間，不僅孕育生命的所有辛苦被沖刷掉，且身心充滿了喜悅。那一瞬間，我感到，無言的愛，在我和女兒之間流淌。從此，我和女兒緊緊地聯系起來了。無論我們走到哪里，彼此都不是孤單的。
那時，我明白了，梅一直呼喚的、期盼的，就是對她的愛的一聲回應。然而，無論她怎么努力，都沒有得到應答。也許，她的女兒抱過她，親過她，可，這些舉動，都抵不上一聲“媽媽”。當她所愛的丈夫、敬重的公公相繼去世后，就更少有人呼應她了。她后來的丈夫、娘家的親人，可能都不懂她。得不到愛的回應的梅，應該是非常絕望的。如此，她才想到了，到天上去獲得所渴望的。
今天，先生我們轉路經過蘇家廢棄的房屋。那高臺已徹底沒影了。然而，高臺上，梅對她女兒的呼喚，卻被我想起。
聽了蘇家的故事后，先生很痛心。先生說，梅的悲劇，源于愛。一個人無法愛。愛需要傳遞，愛需要傳達。梅無法無遮地傳達愛，她的心最終被堵住了。
